蛋已经生出来了何必问母鸡怎么生 作文素6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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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2-04-29 0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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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2-06-25 02:07
钱锺书先生妙语如珠,频见于著述,屡发于言谈。老杜“为人性僻耽佳句”,只是在吟诗作赋之时;而钱先生则无时不耽,终生乐之。
钱锺书先生妙语如珠,频见于著述,屡发于言谈。老杜“为人性僻耽佳句”,只是在吟诗作赋之时;而钱先生则无时不耽,终生乐之。杨绛先生曾说:“锺书与我父亲(杨荫杭先生)诗文上有同好,有许多共同的语言。锺书常和我父亲说些精致典雅的淘气话,相与笑乐。一次我父亲问我:‘锺书常那么高兴吗?’”(《记钱锺书与围城》37页,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5月)
这种“高兴”的神情,我在拜访钱先生时曾有幸目睹——在他谈兴正浓、咳唾生春的时候。杨先生所说翁婿间“精致典雅的淘气话”,虽未记下,也必是得意之语无疑。《圣经》上所罗门王说过:“口善应对,自觉喜乐;话合其时,何等美好。”(A man hath joy by the answer of his mouth: and a word spoken in e season, how good is it!-The Proverbs 15:23)可以想象钱先生在此时是何等惬心快意。
钱公曾说自己的诗歌“字字有出处而不尚用典”。(吴忠匡《记钱锺书先生》,《文化昆仑》4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7月)其实他撰文、言谈无不如此。钱氏名言,正如黄山谷所评“老杜作诗、退之作文”那样,“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答洪驹父书》,《豫章黄先生文集》卷十九)我曾为其中的一些找到了古书上的出典。(见《蓬山舟影》34-35页,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4年12月)
遣词造句养成了习惯、形成了风格,运中文时如此,作“参军蛮语”时想来也不会例外。比如杨绛先生所记:“一次我听他在电话里对一位求见的英国女士说:‘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记钱锺书与围城·前言》)
这句话谁听了想必都会哑然失笑,看上去好像是“羌无故实”了,但我仍怀疑此句必有所本。有关鸡与蛋的典故,我只想到《伊索寓言》中的“杀鸡取蛋”、《庄子·齐物论》中“见卵而求时夜”和《雪涛小说·妄心》中那个拾到鸡蛋就梦想发大财的痴人,但都与此毫不相干。
记得钱先生1978年在意大利欧洲汉学家大会演讲时,曾多次引用意国名言隽句,本地风光,意在使彼邦人士觉得亲切有味。(《古典文学研究在现代中国》,《钱锺书集·写在人生边上的边上》178-182页,三联书店,2002年10月)以彼例此,其语既为英人而发,出典定在英文,不然未免对牛弹琴,先生必不致如此。
我年轻时好读外文,颇想“从周边看欧美”,也算囫囵吞枣浏览了一些西方典籍。中年以后专治古籍整理,虽甚欲学钱公“取资异国”,但实践检验下来,只有流失到域外的中国古籍善本可供校勘之用,那些“著名”外国汉学家的大块文章于我毫发无补,于是不复理会,外语遂逐渐荒疏,在海通之世竟成了“乡曲之士”,无意“从周边*”,不能像当世通人们那样“预流”了。
不过治国学可以不管外文,要治钱学却绝对不行。如今考据癖既然发作,再到西方文字海中去捞针谈何容易,何不就在忘河之岸掇拾孑遗呢?思至此,便抛却书卷,学起达摩面壁来。
静坐未久,眼前忽跳出一句英国谚语:“He that would have eggs must enre the cackling of hens”(要想吃鸡蛋,就得忍受母鸡咯咯旦)。顿时豁然开朗,不禁拍案:钱公出处端在是矣!这句谚语虽产生于农业社会,而至今喻义犹存,在英美人人耳熟能详,听了必较他国人氏更能会心解意。
钱先生隐去了cackling(咯咯叫)一词,别国人或懵乎不晓,而英美则人尽皆知。令人惊讶的是,母鸡的咯咯声他们居然需要“忍受”(enre)!我却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我家在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也养过鸡,至今还未忘却母鸡生蛋后的叫声所带来的愉悦,想来国人所感略同。
也许我们真是“实用理性”,只要得到实惠,便不辨声之美恶了吧。英美人听钱公之语,会明白他是说母鸡讨厌之极,见了难受;而国人则会以为他是说母鸡普通之至,不值一看。显然我们的理解要逊英美人一筹。我还见有人效“固哉高叟”,对钱语表示异议。
可见“东海西海”,正未必“心理攸同”呢。钱公将这句古谚用于当今商业社会的语境(吃鸡蛋用不着自己养鸡),可谓推陈出新;而自比母鸡,实际上是“推人及己”。他本人不喜欢拜访名人,曾说:“吾老而懒,杜于皇所谓司马迁、韩愈住隔壁,亦恕不奉访,况馀人乎!”(吴忠匡《记钱锺书先生》,《文化昆仑》43页)看来对当世的作家学者,他概以“母鸡”视之,拟人之余,也就顺便挪来自拟。
接下来,我又想起了钱先生的另一句幽默之语。据王水照先生披露,钱公写信告诉他,在1979年访美期间,“馆中有司导观其藏书库,傲然有得色。同游诸公均唧唧惊叹,弟默不言。有司问弟,弟忍俊不禁,对曰:‘我亦充满惊奇,惊奇世界上有那么多我所不要看的书!’主者愕然,旋即大笑曰:‘这是钱教授的风趣了!’虽戏语,颇有理。”(《对话的馀思》,《文化昆仑》105-106页)
“世界上有那么多我所不要看的书”,此句耳熟,定非“即目”而成。于是又面壁而坐,不久,果有声起于天际:“苏格拉底有类似之语。” Mnemosyne(记忆女神)既如此启示于我,遂回想起以前曾读过Diogenes Laertius(第欧根尼·拉尔修)所著Lives and Opinions of Eminent Philosophers(《名哲言行录》,R. D. Hicks英译),便赶紧到图书馆去借了一部《娄布经典丛书》(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版的希英对照本,此本钱先生在《管锥编》中曾多次征引。
我希腊文仅识字母,只能读英译(想来钱公亦复如此,不然他决不会引英译而不引原文。有人说钱公通希腊文,实不敢苟同),在记Socrates(苏格拉底)的一章果然找到这么一段(155页):
Often when he looked at the multitude of wares exposed for sale, he would say to himself, “How many things I can do without !”And he would continually recite the lines:The purple robe and silver’s shine / More fits an actor’s need than mine.(他看到市场上百货杂陈,琳琅满目,常不禁自语:“有那么多我所不要的东西呀!”随即吟道:“熠熠银器兮粲粲紫袍,宜彼倡优兮不适吾曹。”讽诵不已。)
钱先生的话果然源自苏格拉底!考“How many things I can do without ”这句话, C.D. Yonge的译本翻作:“How many things are there which I do not want.” 好像还有人译作“How many things I have no need of”或“What a lot of things there are a man can do without”。不知钱先生原话仿造哪一句式,自愧英文尚未入流(遑论“预流”),不敢妄拟。
前面提到的那位遭到拒绝的英国女士,我想她一定能够领略钱公造语之妙,毕竟谚语流俗相传、家喻户晓;而后面那位美国国会图书馆的“傲然”主者,从他“愕然”的表情、“旋即大笑”后所说的浮泛之语,可以猜测,他不但对钱公的风趣语不能得其微意,对其来历更是不识不知。
如果确是这样的话,那本Lives and Opinions of Eminent Philosophers肯定属于他“所不要看的书”,而钱先生的妙语真可谓明珠暗投了。当然,对于世界一流图书馆的负责人,但愿我的判断是错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