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弗雷德里克·巴克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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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2-10-11 0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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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0-10 17:22
他怎么也得有两米高。欧维总是本能地对所有一米八五以上的人心存怀疑。经验告诉他,长成这样,血液很难抵达大脑。
他无法理解那些说自己想要退休的人。怎么能整天盼着自己成为多余的人?作为社会的负担四处游荡,什么人会有这样的梦想?回家只能等死。或者更糟糕:等他们来接你去那些不能自理的人住的地方。欧维都不敢再往下想。上个厕所都得别人插手。欧维的太太从前总是逗他说,要是来那么一场葬礼,他是她认识的人中唯一宁可躺在棺材里都不愿意被人推着去参加的那个。
他只是双手插兜站在那儿看着她,最后他小心地把手搭在那块大石头上,温柔地从这端轻抚到另一端,仿佛轻抚着她的肌肤。
“我想你。”他低声说。六个月前,她去世了。但欧维还是每天两次走遍所有房间,摸摸暖气片,看她有没有悄悄把它们打开。
那天晚上,他一遍又一遍对瞪大眼睛的儿子解释和展示院子里这件神奇宝贝的一切。他坐在前座上,向坐在腿上的小家伙讲解着机械原理,直到深夜。每一个螺丝、每一根管子,他都要详细讲解一番。欧维从没见过哪个男人像当晚的父亲那样自豪。彼时欧维八岁,当晚他决定除了萨博什么车都不开。
欧维从凳子上下来,转了一圈看看防护膜是不是就位。
打开门锁,这样进来抬他的人就不需要破门而入了。
这扇门挺好的,还能撑好多年呢。
他低声哼了一下,转身回到家门口,心想这下他实在是受够了。他一心就是想死。为什么这些人就不能尊重一下他的意愿?
“欧维?”他问。欧维点点头。
“总经理说你这两星期的工作很出色。”那个人简短地说。
“谢谢。”欧维说,拔腿要走。
那人轻轻地握住他胳膊。欧维停下脚步。“总经理问你愿不愿意继续在这儿出色地工作下去。”
欧维沉默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人。可能主要是想知道他是不是在逗他玩。他缓缓地点点头。“总经理说你和你爸爸一模一样!”欧维没有转身,但他离开的时候背挺得笔直。
她常说:“每一条道路最终都会带领你到注定的归宿。”
对她来说,注定的或许是“某事”。但对他来说,注定的是“某人”。
都说下坠的时候脑子运转得更快。就像突然爆发的动能迫使大脑功能加速到极限,让周围的一切在印象中都呈现出一种慢镜头的效果。所以欧维一口气想了许多心事,特别是暖气。
他觉得做人不能朝三暮四反复无常,就好像忠诚一文不值。
如今换东西那叫一个快,怎么把东西造得坚固一点的知识反而显得多此一举。质量——早就没人在乎了。鲁尼不在乎,其他邻居不在乎,欧维的老板也不在乎。
如今一切都是数码的,好像不请个顾问来整明白怎么打开手提电脑的盖子,就没法盖房子。就好像竞技场和吉萨金字塔都得这般才能造出来一样。老天爷,1889年,埃菲尔铁塔就造出来了,而现如今,造个该死的一层楼平房还得时不时停工,好跑开给手机充个电。
这是一个还没过期就已经过时的世界。整个国家都在为没人能正经做事起立鼓掌,毫无保留地为平庸欢呼喝彩。
都说下坠的时候脑子运转得更快。大脑仿佛可以在一瞬间思考成千上万个问题。也就是说,从踢掉脚下的椅子到瞬间下落,最后落得一声巨响加一肚子脾气,在地板上摔作一堆这段时间内,欧维思考了许多问题。
之后,他无助地仰面朝天躺在地板上,瞪着顽石般长在天花板上的钩子,它好像已经在那儿长了有半个永恒。他震惊地看到绳子断成两截,绵软地垂下来。
这个社会呀,欧维想。他们连像样的绳子都生产不出来了吗?他一边大声咒骂,一边试着松开纠缠在一起的双腿。生产个绳子能出什么岔子?啊?
就是那个时候,国家开始改变。
人们开始搬家换工作买电视,报纸上开始频繁出现“中产阶级”这个字眼。欧维并不完全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他清楚地觉察到自己不是其中一员。中产阶级兴建新型住宅区,房屋笔挺,草坪齐整,没过多久欧维就得知,父母的房子挡在了发展进程的道路上。中产阶级最不喜欢的就是有什么东西阻碍了发展的进程。
他从车里注视着房子,就好像只要他有足够的耐心,就能等到房子自动修复。
他发现自己很喜欢房子。可能主要是因为房子是可以理喻的,可以计算并在纸上画出来。不好好做防水就会漏,不好好做结构就会塌。房子是公平的,你付出多少,它就给你多少。很不幸的是,这些话很难用在人类身上。
欧维继续回避他的邻居,不想惹麻烦。但不幸的是,麻烦决定亲自来惹欧维。
他花了十五分钟清理了房子和储藏室之间的空地。活完成得很仔细,横平竖直,四四方方。人们已经不再铲雪。如今顶多也就是把路给清出来,动不动就是铲雪车什么的。不管到哪儿,铲得雪花四溅。好似这就是现在生活的意义:勇往直前。
他回头望望停车场。当然,并不是因为他开始关心那只猫崽子了。他只是希望它没出什么事,不然的话,他没法跟太太交代。他只是不想因为这只猫崽子被数落。仅此而已。
第二天早晨,欧维在车库里把他的萨博拆成了一堆小零件。他把所有配件清理了个遍,又把车装了起来,为了看看他能不能做到,还为了找些事做。完工以后,他把萨博给卖了,回本不算,还有的赚,于是他当即买了一辆新款的萨博93。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它也拆成了一堆零件,就是看看能不能做到。他做到了。
他就这样聊以度日,缓慢而有条不紊。一天早晨,他遇见了她。她有一头棕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红色的鞋,和一枚*的大发卡。
从此以后,欧维再无宁日。
去医院就是找死的,欧维知道。其实欧维觉得,活人干个什么国家都要收费这事儿就够受了。如今人就快死了,还得付停车费,欧维觉得这实在太过分了。
“你在骂人!”三岁女孩大喊一声又出现在面前,在欧维的裤腿之间钻来钻去。
他困惑地瞪着这个满嘴语法错误的小自然灾害,她满脸堆笑地回应。
“小——糗。”三岁女孩高呼一声,在长凳上上蹿下跳,那架势让欧维深信这小家伙肯定吸了毒。
花店里的女人问过他“想要什么”。
他说这算什么该死的问题。话说她才是那个卖花的,而他是买花的,而不是相反。女人对这话有些反感,但最后还是问收花的人对颜色有没有什么偏好。“粉红色。”欧维确凿地回答,但其实他并不知道。
如今,她穿着这件鲜红的羊毛衫站在火车站外,快乐地把他的花捧在胸口,让周围的世界都失了色。
“它们真美。”她真诚的笑声让欧维忍不住低下头去踹一脚砾石。
或许他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但他理解数字,还了解房子,这就够了。六个月后,他通过一门考试。之后又是一门。然后还有一门。这之后他在建筑工程公司找了份工作,一干就是三分之一个世纪。
他看看表,还剩一分钟。他迈步走到站台边,鞋底压着边缘。站台上下,他目测高差不到一米半。一米六,大概。对他来说,丧命于车轮下有些象征意义,但他并不喜欢这种方式。他不喜欢列车司机目睹惨剧,所以他决定等火车非常近了再跳,这样把他撞下铁轨的就是第一节车厢的边缘,而不是正面的大玻璃窗。他瞪着火车的方向开始计算。准确的时间点非常重要,他心想。太阳正缓缓升起,倔强地照进他的眼睛里,好似刚拿到一柄手电的孩子。
索雅的妈妈难产去世以后,爸爸没有再婚。
“我有个女人,只是现在不在家”,有人斗胆问出口的时候,他会说。
“它大概在睡觉,”他探过窟窿的边缘朝里张望,“要不然等解冻了,它会跑出来的。”
“你快把猫闷死了。”欧维说。“哎,你还是关掉吧,欧维。”吉米说。欧维把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细线,郁闷地踹了一下踢脚线。他也不知道那个小伙子要他“关掉”什么东西,反正他不打算关。
也不是欧维特别不喜欢这只猫,而是他根本就不喜欢猫。他总是认为它们非常不值得信任。特别是当它们——比如恩斯特这样——长得跟助动车那么大的时候。实际上很难下定论,这到底是只出奇大的猫,还是只出奇小的狮子。不要跟搞不清会不会趁你睡着时把你吃掉的东西交朋友,这是欧维的人生哲学。
哪怕欧维坚持认为这该死的猫崽子本无权自己坐一个凳子,还用尾巴占一个,但为了索雅,他只好作罢。
“现在你得加倍爱我。”她要求道。于是欧维对她撒了谎,说他会的。尽管他心里很清楚,他已经不可能比现在更爱她了。
兽医将其诊断为“严重冻伤和营养不良”。然后他给欧维开了一长串注意事项:要吃点什么以及怎么照顾,仿佛这猫是个沙发,而欧维就是猫咪修理厂。
猫咪自己站在那儿,好奇地端详着自己的新扮相,反倒突然洋洋自得起来,就像它要端起手机*上传博客似的。欧维穿上蓝色外套,双手威严地往兜里一插,冲门点点头。“你总不能在这儿臭美一整个早晨吧,快,出去。”
猫直接在罐子里吃鱼。欧维站在操作台前喝咖啡。吃喝完之后,欧维把杯子和空罐子一起放进水池里洗了,然后取出来晾干。看欧维晾干一个空罐子,猫看上去很费解,但它没问出口。
索雅和安妮塔的肚子越来越大,据鲁尼说来,这让安妮塔“一孕傻三年”。她三个月身孕的时候,他就几乎得每天去冰箱里找咖啡壶。与此同时,索雅培养出了比约翰·韦恩[插图]西部片里的牛仔们更火爆的脾气,以至于欧维干脆闭嘴不言。当然,这样让她更恼火。而且,只要她不出汗,她就觉得冻坏了。一番争执后,欧维才和她达成协议,要把暖气调高半挡,她就又开始出汗,他只好满屋子转,把暖气再调下来。她还吃很多香蕉,让食品店的柜员误以为欧维开了个动物园。
许多年后,索雅想起来问他当时在干吗。欧维终于告诉她的时候,她惊讶地摇头不止:“原来我睡觉时,你溜出去助人为乐了,帮人……搭篱笆?不管别人怎么说你,欧维,你是我听说过的最稀奇的超级英雄。”从西班牙回家的大巴上,她把欧维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他第一次感觉到孩子在蹬腿。很轻很轻,就像有人隔着很厚的烤箱手套捅他的掌心。他们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感觉着这隐约的小力量。欧维什么也没说,但索雅看见,他最后起身嘟囔说得上厕所的时候,用手背擦拭了一下眼睛。这是欧维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周。
“喂?”车库门说。
“没人!”欧维高声回答。
“我听见有人!”车库门说。
欧维深深叹了口气,无奈地看着帕尔瓦娜,就好像下一秒要嚷道:“你听见没有,如今连车库门都这么跟我说话。”
欧维无奈地伸出一只手来调解三岁女孩和猫咪之间的关系,以防他鞋子周围的形势失去控制。三岁女孩看着像要把猫咪压扁,而猫咪看着像要去*局指证三岁女孩。欧维一把抱住三岁女孩,她于是欢笑起来。
“欧维打了小糗!”三岁女孩边说边冲着猫咪点头,她显然认为,对上次不在场的所有人,大概都要进一步解释下欧维对医院的抵触情绪。猫咪看上去好像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假设那个小丑跟这个三岁女孩一样招人烦,猫咪倒并不觉得欧维打人这事儿有什么负面影响。
欧维其实一点都不喜欢药物,他不信任它们,总是觉得它们唯一的疗效就是心理安慰,所以只对那些意志薄弱的人才有效。
或许没能出世的孩子带来的悲伤本来可以拉近这两个人的关系。但这种形式的悲伤是不可靠的,如果两个人不分担这份悲伤,就会被这悲伤分开。
或许欧维无法原谅鲁尼是因为尽管他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却根本不知道如何与之相处。或许鲁尼无法原谅欧维是因为他无法得到欧维的原谅。
或许他们都无法原谅自己,因为没能把自己深爱的女人最想要的东西给她们。
然后鲁尼和安妮塔的小家伙长大了,一有机会就远走他乡。于是鲁尼就去买了一辆只坐得下两个人和一个手袋的宝马跑车。因为现在只剩下他和安妮塔两个人,他们在停车场相遇时他对索雅说。“总不能一辈子开沃尔沃。”他口是心非地笑着。她听出他有些哽咽。就是在那一刻,欧维意识到,一部分的鲁尼已经永远放弃了。因此,或许无论是欧维,还是鲁尼,都无法原谅他。所以,肯定有人觉得男人的感情可以用车来解读,但他们错了。
帕尔瓦娜很快发现欧维就是那种人——即使不知道往哪儿走,也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并且相信道路迟早会迎合他。
今天本该是欧维死的日子。很可能什么地方的某个人意识到,唯一能阻止他的方法,就是找个碴把他惹怒,让他不能自已。
帕特里克拄着拐杖打开门,石膏裹着半个身子。“嘿,欧维,你好!”他雀跃地打招呼,还试图挥了挥拐杖,效果立竿见影——他倒在了一面墙上。
她当然知道,坐在轮椅上,不能生孩子,以及得癌症这些事都不是那些穿白衬衫的人造成的。但她也知道欧维有一股无名之火不知道该往哪儿发泄。他得给这股火贴个标签归个类。所以,当*派来那些没人记得住名字的白衬衫们为难索雅——要求她停职搬家,暗示她与能走路的健康人相比已无多少价值,声称她死期将至时,欧维忍无可忍了。从各种文件到*书,从投诉信到*书,甚至到学校里毫无意义的残疾人坡道,他顽强而持久地与这些白衬衫们正面交锋,以至于他大概开始把发生在她和孩子身上的所有悲剧都加在了他们头上。他们就是死神。
屋子里寂静异常。其实整个小区里都这样。大家都在睡觉。这时,欧维才第一次意识到,*响会把猫咪惊醒。
一定会把猫崽子给吓坏的,欧维想。他思量了好一会儿,才决定放下猎*,去厨房打开收音机。并不是因为他现在需要音乐陪伴才能结束自己的生命,也不是他喜欢死后收音机继续耗电这念头,而是,如果猫被响声惊醒,大概会以为这只不过是收音机在播放时下流行的时髦音乐,然后就接着睡去了。欧维是这么想的。
有时候,人们那些突如其来的行为是很难理解的。
有时候,当然,他们会想,反正早晚都要这么做,那么择日不如撞日,就趁现在了。
有时候却恰恰相反,人们突然意识到,有些事早就该做了。
欧维大概从来就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什么,但对于时间,所有人都太乐观。
我们相信总能腾出时间来与他人一起做想做的事,说想说的话。然后突然有一天,发生了什么意外,我们就只好站在那儿,脑海总盘旋着一个词:如果。
一身翠绿色的运动衣紧绷得让欧维误以为那是人体彩绘。
此刻,猫咪看上去像是想蹭蹭吉米的腿发个嗲,但是为吉米着想,还是改变了主意,毕竟蹭过之后,他很可能又要因为急性过敏反应进医院了。于是它选了排名第二的爽事——在雪堆里打起滚来。
“一个iPad。”欧维的表情就像她刚说的是“一个@#¥%&”。“是一种电脑。里面有特别的绘图软件,给小孩用的。”她稍稍提高嗓音。她的眼睛里有什么光芒在闪烁。欧维认得这种光芒。
死亡是一桩奇怪的事情。人们终其一生都在假装它并不存在,尽管这是生命的最大动机之一。
我们其中一些人有足够时间认识死亡,他们得以活得更努力、更执着、更壮烈。有些人却要等到它真正*近时才意识到它的反义词有多美好。
另一些人深受其困扰,在它宣布到来之前就早早地坐进等候室。我们害怕它,但我们更害怕它发生在身边的人身上。对死亡最大的恐惧,在于它与我们擦肩而过,留下我们独自一人。
时间是一桩奇怪的事情。大多数人只为了未来生活。几天之后,几周之后,或者几年。每个人一生中最恼人的那一刻可能就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回忆比展望更多的年龄。
当来日无多的时候,必须有别的动力让人活下去。或许是回忆。
午后的阳光中牵着某人的手,鲜花绽放的花坛,周日的咖啡馆。或许是孙子孙女。人们为了别人的未来继续生活。索雅离开欧维的时候,他并没有一起死去。他只是不再活着。悲伤是一桩奇怪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