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为墓志铭》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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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2-10-22 2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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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05-15 17:08
以下我们重点讨论张岱的这篇《自为墓志铭》,开篇这样写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用这样的开篇写法,确实够让人惊讶的。因为作者丝毫不谈自己的家族,自己的出身,这不太符合墓志铭的体例。
所谓纨绔就是用细绢做成的裤子,可以代表这个富家子弟们所穿的华美衣着,纨绔子弟就一定是家世显赫,否则便没有挥霍懒散浪荡的资本。实际上张岱的祖先确实是有功名的。他的高祖考中进士,曾经做过吏部主事。他的曾祖取中状元,任翰林院的编修。他的祖父张汝霖也中了进士。
不过到了他父亲变得不取功名,乐为鼓吹。用现代话来说就是说他对音乐戏剧很有兴趣,但对读书做官不太感冒。一般古人在写作墓志铭时往往要上溯三代。张岱在文章中故意略去,大概是怕辱没了自己的先人,因为自己的一无所成,不好意思提及祖先的英名。不过单单纨绔子弟四个字,已经让我们明白了,张岱家可不是一般的人家。
那么张岱为什么要说少为纨绔子弟呢?我们看张岱的自述。他在年轻的时候:
“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
精舍,在汉代的时候是指书斋和学舍。许多大儒设立精舍,传经授徒。明清时候就是指精美的房屋。娈童就是指美男子。明朝社会风气比较开放,南方就更加开放了。它其实并不以好男色为耻,并且官贵人家所豢养娈童达到了一定年纪,是可以脱离其所在的家庭,如同常人一般结婚生子,所以并不受特别的歧视。
好梨园,好鼓吹。他这个爱好大概受到了他父亲的影响。茶淫橘虐,书蠹诗魔,说的是喜欢品茶,喜欢吃橘子。喜欢读书,喜欢做诗,都到了不能自制的痴迷的地步。这里我补充一点。
美国有个非常有名的汉学家叫史景迁,史景迁在他的《前朝梦忆一张岱的浮华与苍凉》一书中解释这个橘虐,说是指特别喜欢下象棋,因为我们古代有一部象棋棋谱叫做《橘中秘》,这样解释当然看上去更加地深入。但事实上是否如此呢?
我自己很认真地翻阅了张岱的这个《陶庵梦忆》,还有《琅嬛文集》,发现张岱确实很喜欢吃橘子。像《陶庵梦忆》卷三有一条陈章侯这样写:过玉莲亭,丁叔潜呼舟北岸,出塘栖橘相饷,畅啖之。
丁叔潜是他一个朋友,他吃起来朋友送的橘子。大家注意是塘栖橘,非常有名的,吃的很过瘾。卷五里头又有一条叫樊江陈氏橘,写自己:
每岁必亲至其园买橘陈家的橘子……桔皮宽而绽,色黄而深。瓤坚而脆,筋解而脱,味鲜而美。第四门、陶堰、道墟以至塘栖,皆无其比。
张岱吃橘子吃的很专业,各地的橘子,哪里的好哪里的不好,他还要排名。那么对陈家橘子的行状色泽味道描述的非常详细,让我们听了之后都想流口水。可见张岱这里所说的橘虐,就是指好吃橘子。史景迁先生可能是过度阐释了。
下面写到年至五十,国破家亡,说的就是当下的情况。因为张岱不想卖身投靠新朝,于是批发入山,遁迹林泉,对于当下的生活状况,张岱写道“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
读到这里我们很容易想到,曹雪芹《红楼梦》的第一回,里头有这样一段话说“虽今日之茅椽蓬牑,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
张岱和曹雪芹真可谓是异世知音,晚年的境遇也如此相似。正是有了这场家国之变,张岱才会回首往事。一回首则二十年前,真如隔世。少时的繁华和老来孤寂,借助于这一回首,获得了某种呼应和对仗。张岱的卒年,学界尚且没有定论,不过活到80岁以上这是肯定的了。
古人有句话叫寿则多辱,就是年龄太长了,往往会有很多耻辱的事情发生。那么张岱经历了国破家亡,晚年回首平生,追忆少时所经历所喜爱的都市繁华,能不感慨系之。正因这深深的眷恋,以及由眷恋而带来的无尽感慨,促成了张岱余韵无穷的怀旧文章。
既然是《自为墓志铭》,总得对自己的事业有所论说吧。文中说常自平之,有七不可解:也就是说我偶一反省自身,觉得活在七不可解之中。那么下面关于七不可解的叙述,像这个贵贱紊*舛,文武错、尊卑溷、宽猛背、缓急谬、智愚杂等等,评说的其实都不仅是张岱个人的境遇,从中也可以看出社会与时代的大潮流。
《自为墓志铭》的体例,本该集中笔墨于自身,可这里的贵贱紊乱,*差错,文武翻倒等等,其实都是指向大动荡的时代,明清易代之际,各种价值观念都被动摇甚至*。读书人的心理感受格外地强烈。说这些其实还都是泛泛而谈,毕竟跟张岱的家庭生活不是特别贴切。
下面这段文字才是张岱真正的自我评说。他说:“有此七不可解,自且不解,安望人解?”就是说我自己尚且理解不了,还希望别人理解吗?故称之以富贵人可,称之以贫贱人亦可,称之以智慧人可,称之以愚蠢人亦可。诸如此类的自我辩解,仍然是不着边际模棱两可。
最重要,最沉痛的还是下面这段话。他说:
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结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拜败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虫汉、为死老魅而已矣。
天崩地裂之际,无所作为的读书人很容易发出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感慨。内心深处很痛苦是无疑的。可是写成文章,张代却故作轻松,并且自我调侃。一般所说的自嘲,除了显而易见的自我批评外,往往还有隐含着另外两层意思,一个是讽世,一个是述志。
讽世比较容易理解,比如说七不可解,就是说整个世道的乾坤大挪移,是非的颠倒。描述自己如何和整个社会格格不入。述志则不容易看出来,是隐藏在文字背后的有待发掘的意旨。张岱说自己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似乎看上去很低调,其实他是在感叹自己怀才不遇。
整篇《自为墓志铭》表面上看都是在自骂,实际上他是拿自己在开玩笑。可在这玩笑之中,是隐含了张岱的自我定位。别人为什么没有这么多的感叹?很可能是因为别人少年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学这么多远大的理想和抱负。人到中年以后会突然的发现,我们本来想做的很多事情,其实是做不成的。这其中有个人能力的因素,也有时空*的因素。
总之最初的抱负越大,未来的失落感自然就越明显。这种感觉有时不以个人的实际成绩高低为转移。很多人你可能觉得他是很成功的,可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还是会有这样的那样的郁闷和不满。那么这些郁闷和不满,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拥有着比别人高的自我期待。
张岱的《自为墓志铭》并不完全是反语或讽刺。在自嘲之中,也有真实的成分在,这真实的成分就是述志。在描述自己的无所作为*为力的同时,反衬了原先的人生理想与自我设计是何等的高远。大家都知道,怀才不遇是古往今来无数文人的通病。不遇是真的,至于是否都有才那就很难说了。
人之所以沉沦在底层,有的时候是社会制度的原因,有时是机遇或人事的问题,但更多的可能是个人才华不足,跟外界的环境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同时也并非所有的牢*,都能够成功地转化为《离*》这样的作品。
张岱的《自为墓志铭》之所以为其代表作,就在于这篇文章用自嘲的口吻,来总结自己的一生。意绪苍凉,就像他在《陶庵梦忆序》中间所说的:“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有这种苍凉做底色,张岱的自嘲才显得真实,也才显得可爱。
紧接着张岱写道:初字宗子,现在大家都称他为张宗子,人称石公,即字石公,好著书。既然好著书,他写成的书有哪些呢?下面他自己一一列举。像《石匮书》《琅嬛文集》《史阙》《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等等。
虽然他自己自嘲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文章不成,不过张岱其实还是著述颇丰的。一下子开列了自己的15种著作。这其中没有好像不无得意之时,或许大家会觉得张岱这里好像在玩蹦极,文章转的也太快了些,其实这正是《自为墓志铭》的文体特征。虽然全篇充满了自嘲,可并非是在检讨。读者千万不要以为作者真的是一无是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嘲是表,自颂才是里。这个书目开下来,当然是给自己评功摆好的了。这样的回首平生,不是自我揄扬是什么?对于读书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著作传世更值得骄傲,也更值得向世人一一展示的呢。
文章过半,按照墓志的体例,需要交代墓志主人的生卒、享年等等。当代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快到70岁,卒年当然不可预知了。只好从生年写起,在介绍了幼年的情形之后,张岱专门记载了一件他童年的得意事。
在张岱6岁的时候,他曾经属于他的祖父张汝霖在西湖边上游览,恰巧当时,非常有名的一位名士陈继儒骑着一只鹿,在杭州闲逛。陈继儒认识张岱的祖父,他就问张岱的祖父,听说你的孙子很会做对子,能否试一试?于是陈继儒就指着屏风上的《李白骑鲸图》出了上联。他说:“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6岁的张岱几乎不假思索应声而答:“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大家都知道打秋风的意思了。
这个下联除了对得工整,还略带一点调侃的味道,确实称得上是才思敏捷。也难怪眉公大笑,说:“那得灵隽若此,吾小友也”,把张岱视作为忘年交。为什么平生那么多遭遇?张岱单单取儿时的这一桩轶事来记载,大概就为了最后的那句叹息。岂料余之一事无成也哉。
曾经被陈眉公陈继儒夸赞的灵隽小孩,到老来感叹自己一事无成。当然不是真的一事无成,而是相对于儿时的睿智与灵敏,不免略感失落。接下来张岱写到甲申以后,悠悠忽忽,既不能觅死,又不能聊生。大家要特别注意这个甲申之年,郭沫若曾经写过一本书叫《甲申三百年祭》,很薄的一个小册子,也是说的这个甲申。
这一年是明思宗崇祯十七年,在这一年李自成领导的农民起义军攻进北京,明王朝覆亡。后来清军入关夺取政权,张岱是亲身经历了这一国亡之痛。好比孩子失去了父母,花草离开了土地,飘飘忽忽是百无聊赖。他害怕自己一旦溘然离世,与草木一起腐烂,因儿模仿古人自作墓志铭。
那么他模仿的古人是哪些呢?有这个王无功,就是隋末唐初的王绩,还有陶靖节,就是陶渊明,徐文长,就是明代的大文学家徐渭。这些人都有自叙或自为墓志铭传世。张岱说我想学他们,可是我刚一下笔,就觉得自己人与文俱不佳。就是说我的文章和我的人品。好像都比不上前人,踌躇再三,他终于想通了,说了一句话:第言吾之癖错,则亦可传也已。意思是说,我只要把我自己的癖好和我的缺失好好写一写也是可以的。
张岱平生一无所成,想来想去唯一可传的,就是他的癖好和瑕疵,文人自述,我们都知道可以有牢*,有不平,有自嘲,但是千万不能说的太过分。如果要是给人一无可取的印象那可就糟了。在自我嘲笑的同时,还得给读者留下一点希望。于是张岱说吾之弊错可传。可以说吾之癖错四个字,就是这篇文章的关键所在。
《陶庵梦忆》卷四有一条叫祁止祥癖,介绍了自己的一位好朋友叫祁止祥,这个祁止祥有很多癖好,其中有一句总结的话说的很好,咱们现在大家经常引用,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之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之交,以其无真气也”。这一癖一疵,正是《自为墓志铭》里头的癖错,显示出了张岱的真气和性情。
当然张岱的这些癖,比如好鼓吹,好骏马,好古董,好华灯等等,他的这些瑕疵,向前面所说的七不可解,就像曹雪芹称贾宝玉行为偏僻性乖张。那么这些在一般人眼里呢,好像都不是什么优点。不过张岱不这么看。在他看来,这正是自己有深情有真气的表现。
可见尽管是自嘲,将来其实还是有所坚持的。这个坚持就是对自己的有癖好有缺失,并且一往情深的个性,有特殊的理解和体认。通篇来看张岱以剖析自我为贯穿线索,以自嘲和反讽为抒写胸中块垒的主要途径。表面上看似乎诙谐而近乎戏谑,然而我们掩卷凝思,又觉得其中回荡着一种郁勃之气。令人兴奋,令人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