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网友 发布时间:2023-01-05 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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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心网友 时间:2023-10-15 21:12
王羲之:三月三日兰亭诗序
王羲之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因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东晋永和九年(353)三月三日上巳节,王羲之与当时的名士谢安、孙绰等四十一人修禊于兰亭(在今浙江绍兴市)。他们虽然按照传统风俗在水边借清流以示洗濯,修洁净身,祈福消灾,但集会的主要目的是流觞曲水,对景赋诗,实际上是一次文化旅游活动。他们将所作之诗编为《兰亭集诗》,但今天流传下来的只有二十一人的三十七首了。王羲之的这篇文章便是为《兰亭集诗》所写的序文。由于参加这次盛会的都是当时的文士名流,更重要的是王羲之写了这篇著名的序文,兰亭集会遂成为山水旅游文学史上的佳话,兰亭也成了历代文人雅士慕趋的胜地。这就是所谓山以贤称,境缘人胜,一代风流人物造就了名闻天下的风景热点,直至今天,国内外旅游者都无不心向往之,企求在他们当年曲水流觞之地,想见其情韵风采。
在这篇序文中,作者先以简括之笔交代出兰亭集会的时间、地点、目的和“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的盛况。然后即驰骋笔墨,转入兰亭风景的描绘。位于兰渚山麓的兰亭,既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寥寥数语,即将兰亭的清美景色展现出来。而这一天又恰好“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格外使人豁心悦目,神情爽朗。在这良辰美景中,作者和同游者依次列坐于清流之畔,流觞于曲水之中,一觞一咏,临景赋诗,洋溢着同道者相聚的欢乐,沉浸在山水美感的温馨之中。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相契相融,达到了一种至善至美的境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虽然没有丝竹管弦之盛,但也足以诗酒相娱,畅叙幽情,抒展襟怀。这里所表露的是一种旷达的人生、飘逸的情怀和虚灵的心境,而这恰是魏晋风度的生动体现。他们习惯以哲学家的眼光去观照自然,追求清虚玄远的自然情趣,当然不会满足于自然美的浅层直观,故而在一觞一咏之中,“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以深邃的目光审视宇宙,品察万物,进行哲理的思考,探究自然与人生的真谛。他们企求借此游目骋怀,以极视听之娱,寻求人生的最大快乐。这种审美活动,具有极其深刻的宇宙意识,反映出魏晋人特有的哲学气质和审美情趣。
从全篇来看,写景的文字并不很多,但却是引发作者进行哲学思辨的客观条件。他以山水自然所赋予的灵性,感悟到人生一世,虽各有所安,各有所乐,秉性不同,趣舍万殊,然而当其欣于所遇,快然而自足于心的时候,都会有不知老之将至的欢愉。这里所暗示的乃是山林可乐于人的旨意,与上文的“信可乐也”暗相呼应。人生在世,有欢乐也有悲伤。在作者看来,事物是变化的,人的感情也是有变化的,当情随事迁,向之所欣已成陈迹的时候,便会悲从中来,感慨系之。正是这人生的哀乐无常产生了人生的苦闷,进而萌发了忧患意识和生命短促的伤感。当他强烈意识到“修短随化,终期于尽”时,巨大的悲痛猛然扑来,于是借用《庄子·德充符》所记载的孔子的话,呼喊出:“‘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这震撼人心的悲凉之音,乃是在人性觉醒之后的感情迸发,也是在投入自然,发现有限的生命无法尽享无限山水之美时的一种悲歌。作者没有象神仙家那样去回答如何消除这人生的大痛,但是他企求以饱览山水填补心灵的空虚,充实生命的意义。
作者是一个既有理性又有丰富感情的人,时空的变化、人生的期限都使他忧惧。历史的回溯,古人的兴叹,又加重了心中的悲痛。然而,他并没有沉溺于伤感,而是挣脱出感情的漩涡,以清醒的头脑重新进行思考,敢于正视生命的自然本质,承认生命有生死之分,寿命也有长短之别,并进一步抨击《庄子·齐物论》所说的:“予恶乎知说(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认为庄子把死生等同起来,混淆了两者的界限;把长寿的彭祖视为短命者而将短命的殇子视为长寿者,颠倒了事理,故而说:“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正是这深刻的哲学思辨打开了作者的心智之窗,认识到人类的历史乃是生命的世代相续,构成过去、现在、将来的历史连环,故而说:“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任何一代人都不可能与历史相始终,因而在“悲夫”的喟叹中产生了作序记胜,留传后世的强烈愿望,使兰亭盛会的风流余韵不至于因他们这一代人的死去而湮没人间。即使将来“世殊事异”,然而其所以兴怀之情是一致的,也会在读到这篇序文时思接千载,想见其风采。这最后的一笔,感慨悲凉,寄托遥深,企求以不可磨灭的文章使有限的生命显出无限的光彩。
这篇序文是王羲之在山水旅游文学史上刊石立碑之作,影响极大。全文写景、叙事、抒情、说理,一气流转,珠圆玉润,蕴含极富。既有文辞之美,更有思辨之美,达到了理融而情畅的至美境界。它生动地再现了兰亭的清美风光和魏晋人的精神风貌,也深刻地反映了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旅游活动中的文化心态,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和认识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