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网友 发布时间:2022-12-20 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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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心网友 时间:2023-09-25 19:17
他是一面镜子
自汉代始,读*解屈即就被士林视为高品位精神活动。可是,解屈常常伴随曲解。《离*》就像供给中国士人的一坛烈酒,有人痛饮,有人浅尝,有人不屑,有人干脆将这坛酒一脚踢翻。
汉武帝令淮南王刘安编撰《离*传》。“旦受诏,日食时上。”(《汉书·淮南王传》)可见刘安早就将《离*》烂熟于心。司马迁在《史记·屈原列传》中引用刘安所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者,可谓兼之矣。”司马迁进一步评说:“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盖自怨生也。”刘安、司马迁是最早对屈原作出高度评价的人。
此后,历代文人、非文人围绕屈原,或褒或贬,或爱或恶,对垒分明。
西汉初贾谊、西汉末扬雄皆激赏屈原品格及作品,同时痛惜其遭遇,责其未能离楚,全身远害,致遭蝼蚁之辈欺凌。
东汉的班固,青年时激赏屈原。中年后奉诏修史,一改从前立场,激烈反对刘安、司马迁观点,对屈原从人格到作品全面否定,在《离*序》等文中指责屈原“怨主刺上”“非明智之器”,不合儒家“法度”。可视为*决定脑袋的古代版本。
东汉末王逸作《楚辞章句》,对后世影响甚大。与班固相反,王逸视屈原为标准儒家门徒。为此,王逸不惜削足适履。他这样解释《天问》:“何不言问天?天尊不可问,故曰天问也。”“天问”命题方式,在屈赋及诸子中甚为普遍,屈赋中尚有《橘颂》《国殇》等。重要的是,他的解读有违《天问》主旨。《天问》正是昊天之下却“日暮途穷”的屈原,对“天”的激烈发难。
班、王观点虽相反,思想却并无本质不同。班固感到实在很难把屈原当儒家门徒对待,干脆“*屈原”。王逸则煞费苦心“解屈”,务必将屈原修饰成标准儒家门徒。
自唐代始,统治者不断加封屈原,意欲将其打扮成忠君道德神。南宋理学家朱熹作《楚辞集注》,努力把君臣大义从屈赋里读出来,无视屈赋显露的冲天怨气、如梦似狂的精神状态,将“怨”全解读为“忠”。元明清诸朝,对屈原或褒或贬,并无超出前代新意。
皇权时代,围绕屈原的论争,少有艺术批评意味,多有*道德纠缠。
那些真正的诗人、文学家对屈原是何心态?刘安、司马迁之后,贾谊、扬雄、李白、杜甫、柳宗元、辛弃疾等皆厚爱屈原。他们把屈赋精髓融入血液,融入诗文。“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杜甫《天末怀李白》)在杜甫想象中,遭遇冤屈奔波湖湘的李白会写诗投入汨罗江,与蒙冤的屈原对话。“正声何微茫,哀怨起*人。”(李白《古风》其一)真正的诗人,他们与屈原往往能惺惺相惜。
竟也有憎恶屈原的诗人。中唐诗人孟郊《旅次湘沅有怀灵均》一诗,对屈原评价之低令人瞠目:“名参君子场,行为小人儒”“死为不吊鬼,生作猜谤徒”“怀沙灭其性,孝行焉能俱?”“如今圣明朝,养育无羁孤”——这简直是咬牙切齿的诅咒,连屈原自杀亦被视为不孝之举。诗最后歌颂“吾皇圣明”,社会福利好得很。如此仇视屈原,原因何在?孟郊有《登科后》一诗:“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登科后狂喜至此。孟郊为“苦吟派”诗人,眼里只有功名却半生困顿,大约永存一个“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式的梦想,精神人格之苍白干枯由此诗可见一斑。俨然已成“小人儒”,却完全不自知。
对屈原的解读,至王国维、梁启超,始基本摆脱皇权阴影,置于现代理性阳光之下。可是,时至今日,对屈原的曲解仍然存在。
屈原是一面镜子,每个文人或非文人都可以拿来照一照自己。
一座文化丰碑
没有任何一部作品能像《离*》这样,将个人情感、*际遇、国家命运结合在一起。所谓长歌当哭,《离*》是也。“自铸伟辞”(刘勰语),自成天籁,《离*》是也。屈原一直深刻影响着后世。屈子精神极大地扩张了中国人的文化视野和情感深度。
楚辞形式上与《诗经》迥异,句式、篇幅不拘长短,随物赋形,曲尽幽情,诗的表现力得到大解放。孔门诗教:“怨而不怒,哀而不伤。”屈子却是又怨又怒,气吞声悲,肝肠寸断,大哀极伤。以北方诸子为标准衡量,屈赋真可谓不伦不类,不经不典,可是正因如此,屈赋才具备了自为经典的品格。《离*》成为中国文学的重要源头。从此,中国文人的伤感有了参照,有了深度,从此,《诗经》《离*》并峙,进而*并称,成为文学的代名词。
屈原代表了人类困境的一种类型。“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抽思》)屈原说,在流放地,他的梦魂一夜奔往楚国郢都“九次”。君、国、党人、屈原,形成一个无解的困境。他那“一夕而九逝”之魂,想的是存国,存国,还是存国。他对君的忠、恋、怨、愤、婢妾心态,全部根源于此。
屈原横空出世般的伟大文化创造,与其非同寻常的爱国*深度关联。现实困境是立体的,人格是立体的。只要有一方不陷入极端状态,就不会有彻底的悲剧。极而言之,如把爱国精神从屈原身上剥离,其作品其文化创造则无法解释。
读到一当代文化名人解说屈原的文章《诗人是什么》。文中说:“我们怎么可以把中国在统一过程中遇到的对峙性诉求,反而说成是‘爱国’呢?……现代人怎么可以不知道,作为诗人的屈原早已不是当时当地的了。把速朽性因素和永恒性因素搓捏成一团,把局部性因素和普遍性因素硬扯在一起,而且总是把速朽性、局部性的因素抬得更高,这就是很多文化研究者的误区。……当年的‘国界’早被诗句打通了,根本不存在*爱恨了。”作者将多种莫名其妙因素“搓捏成一团”,文意看似曲折,实则甚明白:秦亡楚,楚速朽了、局部了,“*爱恨”化为尘烟,所以屈原爱国说不成立。这一思路如成立,人类将难以找到“爱国者”。宋亡于元,明亡于清,版图都扩大了不少,该也算“对峙性诉求”?与作者高见恰恰相反,“现代人怎么可以不知道”:具体的“国家”、朝代往往是速逝、速朽的,真正的爱国精神绝不会速朽。屈赋楚辞的每个字都浸透着爱国血泪。屈原因此才超出了“当时当地”,成了中国的、世界的。屈原不论生于何国,如果他抱持那种精神,进行了那样的文化创造,不论其国家存亡,他都一定是伟大不朽的。深邃的文化一定是从泥土里、血液骨髓里生长出来的,不是嘴皮子吧嗒出来的。“*爱恨”一定是具体的、时代的,诗句固然可以超越国界,真实的“国界”却一定不是诗句所能打通的。秦国铁蹄横扫六国国界时,完全不会理会屈原的诗句。
婢妾心态,曾遍布历史,遍布朝野,在现实中亦未必绝迹。给你一个婢妾环境,你就有可能为婢为妾。可以批评屈原的愚忠、婢妾心态,可以惋惜屈原没有诸子的达观,但一个中庸、玲珑的屈原一定不可能完成伟大的文化创造。现实中困境中的屈原,最强烈的向往一定不是靠写诗“打通国界”留名青史,甚至也不是文化创造,而是存国存国存国。屈原伟大的文化价值是后世的历史的认可,若以这一认可否认屈原为爱国者,或认为承认屈原为爱国者就降低了屈原的文化意义,这无疑极端荒谬。
数千年间,屈原给了我们极宝贵的文化营养。这种营养不可或缺。可是,数千年间,朱熹们反复欣赏玩味并企图加以利用的实际是屈原的婢妾心态。婢妾心态,这一定不是屈原与生俱来的,一定不是屈原的主体人格,是屈原人格被压迫被扭曲的那一部分。婢妾心态为屈原走上自杀之路加了一把劲。但屈子自杀,他该是要把那婢妾心态也杀掉吧?
“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李白《江上吟》)历史知道,应该把谁立为丰碑。真正的诗人知道,谁才是真正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