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情散文:又见炊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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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3-07-18 1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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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4-12-12 17:46
文:宫钦荣
图:来源网络
“萝卜头,你出来!赔我的桑仁(桑葚)!萝卜头,我知道是你偷吃的!……”
当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飘荡着袅袅炊烟的时候,我在对门三婶家门口又哭又闹。
三婶拉开门,看着如同一只愤怒的小猫似的我,憋不住地笑出声来。她蹲下,伸出手,擦了擦我哭花了的脸,捏着我的鼻子,擤出了一串鼻涕泡,笑眯眯地说:“你这个疯丫头啊,这么厉害,以后谁敢娶你吆……”
萝卜头从三婶的背后探出脑袋,倔强地说:“没有,我没偷吃,不是我!”
一看正主来了,我立马拉高了音调:“就是你!就是你!藏桑仁的地方只有你知道!就是你,你赔我!……”说着,一串鼻涕泡又跟着我的眼泪冒了出来。
“真不是我,你爱信不信!……”
“就是你!以后再也不和你玩了!!呜呜……”
三婶无可奈何地看着我俩,笑着说:“真是天生一对冤家呦!……”
听到哭闹声,我娘出来了,点着我的脑门,笑骂道:“死妮子,馋死拉到!整天就知道找吃的,饿死鬼投胎啊你……”
“你家这丫头啊,将来嫁给我家萝卜头吧,我保证饿不着她……哈哈哈……”
“我巴不得她有那个福分呢!……你做熟饭了?”
“没,正烧着火呢!”
“我也是,得赶紧回家做,走了啊!”
就这样,一场闹剧就在各自娘亲撵鸡仔般的笑骂声中,毫无结果地结束了。
萝卜头,寡妇三婶唯一的儿子。我对门的邻居。从小一个小胡同里长大的,和我一般大,都是九岁。淘气鬼,打架大王,我的专职保护神——他说我是三婶给他预定好的媳妇。他还说他有特异功能,他能从各家各户的炊烟里闻出菜的味道,他能找到河里那群野鸭的家,他能让村里最凶恶的狗乖乖跟他走……昨天下午在小河边的桑树地里,摘了那么多桑仁,没吃完,萝卜头出主意说藏起来,等今天再吃。可是,可是今天一个都不见了……我越想越委屈,饭也不吃,一个劲地哭,哭着哭着睡着了。
第二天中午,在外面野了一上午的疯丫头一进家门,就看见灶台上有满满一大碗紫红紫红的桑仁。“呜,我的天那,太好吃了,好甜,嗯,好甜!……”感慨发完了,桑仁也所剩无几了。随手一抹,早上刚换好的白上衣就变成了半紫半白的彩衣。“呀!娘看见了,又得挨揍!赶紧脱下来,藏起来……”等藏好了衣服,心满意足的我暗暗得意起来:“臭萝卜头,就算现在你给我再多的桑仁我也不要了,就算你拿来野鸭蛋,我也不和你玩了,过家家的时候再想让我做你媳妇,想都别想,我再也不稀罕你了……”一瞬间,我俩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后来,小萝卜头极尽可能地讨好我,我都对他不理不睬,最后,还是在三婶烙的葱油饼的味道里乖乖地束手就擒,又追着萝卜头满胡同跑了。
时光就在我们疯跑的村子里悄悄流过,一晃就是三年。我的人生却忽然进入了灰暗的时代。
那个秋天的早上刚刚蒙蒙亮,爹一大早就下地干活了。刚起床的娘忽然感觉难受,连忙让我去叫三婶,三婶急急忙忙披了一件外套就往我家跑,等三婶来的时候,娘已经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吓得我哇哇大哭。等邻居们七手八脚的把娘抬上拖拉机送到医院的时候,娘已经没有了气息。随后赶来的爹也只能掩面蹲在医院的墙角下。拖拉机在我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回到了小街,远远的就看见了三婶。她含着眼泪把我从拖拉机上扶下来,捂着嘴跑开了。
娘下葬后,我一个人如一只受伤的小猫,蜷缩在旮旯里,怀里紧紧抱着娘的枕头,哭得稀里哗啦。爹瞅了我一眼,一言不发地出了门,下地去了。
闻着娘的味道,感受着娘的温度,我昏昏欲睡。忽然,门开了,小萝卜头跑了进来。他满头大汗,一进门就大喊:“小雅,小雅,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
我抬起朦胧的泪眼看着他,他却忽然犹豫了,憋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道:“你还记得那些不见的桑仁吗?真的不是我偷吃的!是地老鼠,是地老鼠偷吃的,我今天……”
“哇!!臭萝卜头,你走,你走开啊!……”萝卜头的话音未落,我的哭声已经响彻云霄。
“臭萝卜头,死萝卜头,谁让你说这些了,谁让你说那些破桑仁了!人家需要安慰的好不好,你怎么这么傻!”我一边哭,一边骂着他。
闻声赶来的三婶抬起手,在萝卜头脊梁上打了几下,蓬蓬的响,把他打跑了。
三婶搂着我,带着哭腔骂上了:“那个狠心的婆娘,这么小的孩子,她怎么忍心丢掉不管啊……那个天杀的,说好了做亲家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三婶的话更是打开了我眼泪的闸门,我嚎啕大哭。
我以为娘的去世,就是我最大的不幸了,没想到,更不幸的还在后面。
最重要的,是吃饭的问题。娘去世了以后,我和爹才发现,我俩都不会做饭!在吃了三天的清汤挂面后,爹首先受不了了。他整天在地里拼命的干活,没点干饭哪能充饥呢。爹用了一下午的时间回忆娘做馒头的过程和细节,第二天忙了整整一天,在馒头蒸了十五分钟后,我和爹都闻出了味道不对。我们赶紧揭开锅,看着一锅焦黑的面团子,爹恍然大悟:“呀!锅里忘了添水了……”第三天,爹第二次蒸馒头,这次水倒是加足了,可馒头却是死硬死硬的,“呀,馒头好像没醒好,面没开……”等爹把做馒头学会了,炒菜又成了大问题。锅里油已经开了,他慌忙把肉放进去。搅了几下,又担心肉不熟,他莫名其妙的加了一瓢凉水。等水开了,看着一锅沸腾的油水,爹又不知所措了,这菜该怎么放呢?……
好在马上入冬了,我们家里天天飘着煮红薯的味道。红薯洗干净了加点水就能煮了,更重要的是,不用炒菜也能吃下去……
就这样一天一天的熬,终于熬到了除夕。我和爹费了一下午的功夫包出来的饺子,一遇到沸水,立刻变成了一锅面汤,没有一个是完整的。看着一锅飘着油花的面汤,我和爹面面相觑……直到如今,我仍然清晰的记得,那个除夕,别人家的炊烟是多么好看,我甚至也能闻到炊烟里馒头的香味,饺子的香味,炒菜的香味,总之,是别人家快乐的味道。而我,捧着一碗面汤,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拼命压制着哭泣。爹说,过年,不能哭,要笑。
我一天天消瘦下去,爹的白发一天天疯长出来。三婶心疼我,手把手教会了我做饭,炒菜,包饺子。尽管我才12岁,不,过了年,我已经13岁了。我可以完整地独自蒸出一锅雪白雪白的馒头,也能把土豆和茄子放在一起炖熟,甚至蒸出一锅米饭。可能我是女孩子,厨房里的事情,就应该有足够的天赋吧,就连萝卜头都夸我做的饭好吃。看着萝卜头狼吞虎咽地吃着我做的饭,想着教我帮我的三婶,我忽然感到一阵欣喜,觉得将来就算嫁给萝卜头也没什么不好啊……
我第一次来月经,是在13岁的春天。虽然我吓得要命,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知道这事肯定不能跟爹说。等爹前脚一出门,我后脚就赶紧趴在门缝上,大声地喊三婶来我家。三婶看到我染红的裤子,捏着我的鼻子笑话我,还和我说了好多好多我似懂非懂的的悄悄话。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有种看到娘的感觉,好温暖。我甚至想,要是三婶能和我们一起过日子该有多好!我忍不住央求三婶:“三婶,我还没学会烙葱油饼呢,你教教我,好不好?”深知我的吃货本质,三婶爽快的答应了,在我家里,手把手教我烙葱油饼。就在我俩嘻嘻哈哈忙活着调面烧火的时候,邻居老孙婆子来我家借东西。看着满手面粉的三婶,她惊诧不已,好半天,她才说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她三婶,这家的饭也归你做啊?”
三婶顿时满脸尴尬,急忙解释道:“不是,不归我做的,我就是看孩子可怜,我教她,我教她的……”老孙婆子自然是不信的,笑了笑没说什么,就走了。接下来,三婶心不在焉地跟我说了几句话,也匆匆地走了。
没过多久,前街后巷就传开了三婶和我家的“绯闻”:一个没了男人,一个死了老婆,在一个胡同里,门对门,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据说女的天天在男人家住着呢……直到后来,更让我不寒而栗的是,老孙婆子拉着我问:“妮子,你妈死那天早上,你三婶咋在你家呢?”我恨恨地朝她吐了口唾沫,一句话没说,转身跑了,只留下老孙婆子在那里跳着脚骂我缺少家教。
流言蜚语很快传遍了半个村子。爹的脸色非常难看,整天阴沉沉的,我都不敢在他面前大声说话。奇怪的是三婶明明就在对面住着,却怎么也看不到她的身影了。小萝卜头看到我,总是头一昂,就走过去了,连招呼都不打了,也不吃我做的饭了,似乎他已经忘却了我是他早已预定好的媳妇。
半年后,爹忽然在村子另一头买了一座房子,跟三婶连个招呼都没打,我们连夜搬了家。一句说不出的再见从此埋在了我的内心深处,一句愧疚到说不出口的抱歉从此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痛。我和萝卜头朦朦胧胧的“爱情”也随着越来越少的交往无果而终,和三婶一起过日子的奢望也成了一个永远实现不了的梦。此后,在极度的孤独和压抑中,我拼命读书,终于考上了大学,远远地离开了那个山村。渐渐的,家乡的消息,除了爹以外,我几乎一无所知;家乡的记忆,除了那一缕缕袅袅的炊烟,其他的,都消散得一干二净。甚至埋藏在我内心深处,我和萝卜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喜欢,不知什么时候悄然丧失了它最后一缕希冀。在我心中唯一剩下的,只有一块痛得恐怖的伤疤,虽然不显,但它随时会随着一些毫无营养价值的传言反复发作。许许多多的人对明星的婚变、出轨、绯闻津津乐道,乐此不疲地追着 娱乐 八卦,传得谣言满天飞。而对身边的人,也总是不惮以最大的好奇心打探揣测一些隐秘的故事,茶余饭后当做开心的谈资以做消遣。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娱乐 了众人而罔顾了无辜者的悲伤。这让我极度的不齿和痛恨,甚至感到无比的恐惧。因此,我总是在别人唾沫星子飞溅的时候,远远离开,选择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安安静静的读书。别人在传言中 娱乐 至死,我却在书本中安静地做回自己。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城市,再也看不到农田,看不到开满野花的小路,看不到那熟悉的炊烟。我也曾跟爹说起过,让他找个老伴。每每提到这个话题,他总是吼我:“大人的事情,小孩少插嘴!多操心操心你自己吧!”好吧,在我彻底埋藏好我和萝卜头的童年记忆后,我开始恋爱了,并且结了婚,生了一个男孩,过着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平淡生活。儿子五岁那年,我带着儿子回到了老家。
爹还是一如既往的劳作不休,很少歇息。没人陪伴他的日子里,他适应了寂寞,接受了孤独,习惯了默默抽烟一言不发。常年的风吹日晒,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很多。每天爹下地干活我要跟着帮忙,爹都死活不让,他知道我早就吃不了种地的苦。平日里,我就领着儿子在小山村里转悠,一边看,一边给儿子讲我当年的英雄事迹。
鬼使神差的,我竟然带着儿子来到了老房子所在的那个胡同。几近荒芜的老街,拥挤*仄的胡同,沉寂无言的石墙,一如往日般的熟悉,蓦然间唤醒了我童年的记忆。在我摸着石墙感慨岁月的时候,看见一个大约六七岁的小姑娘蹦蹦跳跳的从三婶家跑了出来,手里还攥着一串彩色的气球。小姑娘一点都不怕生,歪着头看着我们娘俩,问道:“你们找谁啊?这里只有我奶奶住在这。”
我笑着蹲下,仔细打量着小姑娘,说:“你奶奶在家吗?”
“在啊!奶奶在做饭呢!”
“那……我们俩也去你奶奶家吃饭好不好?”
“嗯,我去问问奶奶再回答你!”小姑娘一转身又跑了进去。
不大功夫,三婶那熟悉的身影就出现在我面前。她除了身体没有以前那么硬朗,满头黑发变得稀疏花白以外,衣着打扮还是那么的干净利索。我赶忙上前,说:“三婶,我是小雅啊,你还认识我吗?”
“你得大声的说,奶奶耳朵背,听不清的!”小姑娘在我身边大声的提醒我。
“三婶,我是小雅!我来看你了!”我又大声的重复了一遍。
“哦,是小雅啊,我看看,嗯,是,是小雅!是那个馋嘴的丫头!”三婶很快认出了我,笑了。
“快,快,进屋坐!”三婶拉着我的手,进了门。
“当年啊,你可是个小馋虫!为了你,萝卜头天不亮就出门,整整一上午,给你摘了那么多桑仁。好的都挑给你吃了,萝卜头心疼的呀,哭了一下午。我就劝他,心疼啥啊,等小雅长大了给你当媳妇……”落座后,在三婶絮絮叨叨的话语中,我再次陷入了儿时的回忆:萝卜头,桑仁,野鸭蛋,葱油饼,飘荡的炊烟,我和萝卜头……
坐在温暖的小院子里,我和三婶聊起了过往。提及当年的那些谣言,想起当年我们遭遇的无妄之灾,以及内心深处的委屈和伤痛,我止不住地流下眼泪。我的话触及了三婶的心事,三婶也默默地流下了眼泪。末了,她擦了擦眼角,悠悠地说:“小雅,有些事,有些人,不值得咱们记得一辈子,你早就该忘掉的,你不应该难为了自己却成全了别的快乐。你不要去介怀了。你看烟囱冒出来的烟,有风的时候,被吹得歪歪扭扭,不像样子,可风停了,不照样还是直的吗。多想想那些真正心疼你的人,他们才值得你去挂念一辈子。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日子还长着呢……”
是啊,有些人,有些事,不值得你去伤怀,一阵风吹来,让它烟消云散吧;有些人,有些事,沉淀在你的记忆里,值得你记挂一辈子,爱一辈子……
就在我俩唏嘘不已的时候,一阵哭闹声传来。
“破轩轩,坏轩轩,你赔我气球!都是你……!”那个小女孩,像一只愤怒的小猫,一如当年的我。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的儿子气鼓鼓地站在那里,倔强地辩解着。
“就是你,就是你,你赔我气球……”
听着这似乎很遥远却又非常熟悉的对白,我和三婶不由得对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