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爱《长生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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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2-05-22 0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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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1-19 22:42
*十四年，七月初七。月色初上，灯火透过嫣红的纱幔明晃晃地摇曳。垂幕已拉开，望过去，戏台上生龙活虎、花团锦簇。此刻，黄袍玉带的男子，甩开袍袖，施施然念起一段唱白：“那年沉香亭上赏牡丹，清平调甚佳。” 缓缓的唱腔一丝一缕地入心，方明白，这才是人间烟火。这样想着，戏已唱过了一折。
苏锦莲放下手中的团扇，笑盈盈轻唤一声少远，取了青花瓷盘里一颗熟透的樱
桃，送进男子的口中去，全然不顾台上望过来的灼灼众目。
名唤少远的男子，一张英武而沧桑的脸此时亦开颜，笑说，这折《长生殿》，玄宗唱得缓中带力，是愈发进益了，旦角也还看得，只是比起莲儿就逊色多了。
正说着，有戎装的副官走近向少远附耳低语，少远的笑意顿时收了，起身要走，瞥见苏锦莲一身新裁的暗红织锦旗袍、脸上温润欲化的胭脂和耳边微微摇晃的银莲花坠子，心知她是特意梳妆打扮悉心盼来这一天的，不免起了怜惜之心，又放下一句，军署出了乱子，我不得不走。
锦莲望着少远的背影出了园子，笑容便暗下来，唤丫头吩咐戏班不必再唱。待到喜云班的班主沈*前来谢赏，眼底才缓缓有了笑意。
走上近前，才望见沈*身后跟了个青年男子，面上的妆已经洗掉，戏衣却还未换下，黄袍玉带，分明是方才台上的玄宗，到锦莲身边，眼光也不向她看去，反而低下头轻轻说一句，谢太太赏。
锦莲的脸色一变，眼神闪烁，良久才颤抖着喊出一声，秋年师哥。
喜云班的沈秋年与苏锦莲，在三年前是京城声明最响的一双生旦，对戏最出彩，只因这二人从小便同台，十几年的契合旁人哪比得上。然三年前，苏锦莲忽然嫁给了吴阀部下驻扎燕山的师长江少远，沈秋年从此形单影只，喜云班的声势也不免落了。
因此，今年江少远从燕山调任回京，特地为锦莲的生辰点了喜云班的堂会。
可少远却不知，秋年同锦莲早已是两情相悦，一双璧人，锦莲本打算在出嫁前夜与秋年私奔，她立在巷口的寒风中等了整夜，秋年却失约，锦莲才心灰意冷地嫁给了少远。
是以，当锦莲望见那穿淡青小衫的女子怯怯地跟在秋年身后，心底立刻就扎进
了刺。沈*不曾察觉，将她让到面前向锦莲介绍，这是前两年新收的旦角，取名*丝，为了让她与秋年对戏的。
锦莲斜望秋年一眼说，方才听春丝唱那一折《长生殿》，嗓音好，样貌也美。沈*却摇头，轻叹一声，差得远的，锦莲，《长生殿》始终是你和秋年的戏。
没有人知道，苏锦莲在寂寥深夜里，为了这一句话落下泪来。
江少远回来已是子夜时分。锦莲沏好一壶碧螺春端进书房，却硬生生被少远推开。
七岁那年，随着沈*初次踏进喜云班。第一眼望见闻声跑来迎门的小少年，一身简旧的青布袄，一双眼漆黑如星光，白皙单薄的脸色，亦不是不清俊的。
师哥，师哥，这么一声声嚷着，从此分也分不开。
她把平日里积攒的糖果一颗颗塞进秋年的口中。秋年把她背在肩上走在桃花林里，她伏在他脸边，看一片片桃花飞落。
秋年学戏分心被打板子，疼得哭出声来，她扑上前去，板子重重落在背后，顿时打出血痕，心疼得沈*从此再不肯责打秋年。
还有，一起学唱《长生殿》。
儿时秋年最不愿唱《长生殿》，他想学的是《霸王别姬》。秋年说，唐玄宗有什么好，西楚霸王多威风。两个孩子在幕后边偷看武生师傅唱西楚霸王，然后用油彩学着样子涂脸，涂成一团花，一起坐在地上大笑。但沈*说，秋年样貌俊秀，身子又单薄，怎么唱得了武生呢。于是一点点教了《长生殿》。他是黄袍玉带的君王，她是盛妆掩面的妃子，从恩爱唱到别离，一年又一年，流光飞逝。
直到终有一日，秋年握住她的手。她那么喜欢，她以为这就是她的一辈子了。
谁知，她一天大帅府的堂会，她不留心得罪了军长夫人。尴尬间，宴会中戎装的青年男子为她解了围。说起来，他对她是有恩，可不曾料想这恩德要用她的一辈子来还。
当副官来向沈*提亲时，大家都傻了眼。原来那男子便是名声赫赫的师长江少远，对锦莲一见倾心，竟要娶她过门。来人虽算是彬彬有礼，可若要得罪了，怕是要断送喜云班上下十几人的饭碗和身家，谁又敢说一个“不”字.
出嫁前一晚的私逃已是她最后的希望,可秋年亲手断送了它。
是呵，他不能带她走，他只会唱戏，若不唱戏他便完了，然若登台唱戏，大名鼎鼎的沈秋年与苏锦莲又能逃到哪里去？
上轿的时候，她没有见着秋年。因而她那一抹恨怨的眼神，就只得藏在心底酝酿。整整三年，她随少远在荒僻的燕山，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直到少远调回京城，竟为她点了喜云班的堂会。
她从得知的一刻，一颗心便摇曳忐忑。她又要见到秋年了。她特意新裁了衣裳，细细涂了胭脂，故意在众人面前与少远亲热，不过是为了去刺秋年的心。沈*说得不错，《长生殿》始终是她和秋年的戏。秋年便是唐玄宗，一次又一次，为了逃脱灾劫，舍了她。
苏锦莲起身，对着镜子勉强挑起嘴角笑一笑，往书房走去。推开门，才发现少远原来已伏在书案上睡去。锦莲轻轻取下一件外衣披在少远身上，望见他在梦中仍紧蹙的眉头，忽然心中有愧。
少远幼年孤苦，投入军中，从此赤手空拳地打天下，虽然年纪轻轻就有这般的
地位，却也是吃过不尽的苦楚换来的。单是平定燕山的那场令他扬名的战役，就已让他的左臂再也抬不起来了。但他的一片心换来的却是自己的虚情假意。可自己的一片心又换来了什么呢？想起一脸羞怯、躲在秋年身后的春丝，苏锦莲陡然生恨。
目光从碧纱窗的缝隙照进来，照上黑缎子旗袍的大朵刺绣芍药，只衬得落在阴影里的容色更晦暗。锦莲系好镂花盘扣，转过身对少远说，午后要陪春丝上街，选些胭脂水粉。出门去见春丝，这个月已然是第三次。
回京后，少远的日子远不比在燕山时的惬意，似乎不容于同僚之中。少远也曾对锦莲说起，觉得自己好像一棵树，被连根拔起带到陌生地方种下。他本能地感到有隐约的危险似在降临。可是锦莲也已无暇顾及。此刻她唯一想到的，只有那个一脸羞怯、躲在秋年身后的春丝。
桃林里，片片桃花飞落。忽然有声音轻唤，锦莲。锦莲转过身去，笑意盈盈地迎上。前来赴约的人分明是沈秋年。和秋年在一起，锦莲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她和秋年回忆起他们曾一起看桃花，一起偷偷勾画霸王的脸谱，说到欢喜处便肆意放声笑起来。秋年也被她感染得兴致盎然。两人仿佛忘记了曾经的不快，忘记了三年的别离，也忘记了，秋年身旁已然有了春丝。
然而，锦莲从来不曾忘记。她不忘在人前展示她与秋年的亲近，也不忘将她与秋年相见的消息辗转传到春丝耳中。因而，此刻依偎在秋年怀中，锦莲遥遥瞥见，桃林深处，一张小巧秀美的脸从树后闪出，转瞬即逝，带着悲伤和愤恨。
可是锦莲低估了春丝的反击。她没有料到，春丝竟不顾置秋年于险境的可能将*告知了少远。
那日，少远本来该在军署办公，锦莲以点戏的名目请秋年来府中。就在她握着秋年的手说“带我走，我们离开这里”，那一刻，少远忽然推门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春丝。秋年愣住，锦莲却立刻挡在他身前，那时少远已从怀中举起了*。春丝吓坏了，拖住少远的胳膊喊着，你答应过我，不会伤害师哥。少远挣开她，走到锦莲面前，*口正对上她的额头，锦莲盯住他的双眼，一动不动。良久，少远忽然将手中的*扔到了地上，大声呵斥，滚。那次以后，少远也再不曾到锦莲房中来过。
锦莲心知有愧，然而，沈秋年是她心间珍藏十年的男子，她已不能舍弃。因而，她平心静气，等待八月十五，中秋夜。在少远闯进屋中之前，锦莲已与秋年相约，中秋夜在后巷相见，他带她离开这里。
可她不知道，秋年会不会又像从前一样，为了保住自己而将她舍弃。她不知道，也不愿知道。
八月十五，月上柳梢头。
锦莲换上一袭月白的素缎旗袍,亲手温一壶花雕,端进少远的书房去.少远见她进门,正要避开,锦莲却扯住他的衣袖,说,少远.对不起.
中秋夜，月圆人不圆。
锦莲手中的酒一杯杯灌下去，少远终于不能再无动于衷，夺过她手中的杯子一饮而尽，眼前很快有些眩晕。然而，他却贪恋上这让他不必再有烦恼的晕眩。最终，少远喝尽了一壶花雕，而他在醉倒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莲儿，当年我不知你与沈秋年有情，拆散了你们，你是不是一直在恨我？锦莲望着伏在案上睡去的少远，又一次取过外衣披在他身上，随后匆匆地出门而去。
月色幽静，如叹息。
五更天，天光欲晓。
天边微露的晨色映在女子的月白旗袍上，显得格外清冷。后巷门边，锦莲苦候秋年整整一夜。她早已不信秋年会来带她离开。他是戏台上的唐玄宗，原本便是要，为了逃脱灾劫舍了她。
然而这一刻，锦莲却觉得心要跳出的惶然，因为巷口正遥遥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她禁不住欢喜，正要上前开门，却又和忽然顿住。只一刹那，锦莲的脸色就变了，那不是一个人的脚步。门被撞开了。全副武装的士兵分列两旁，锦莲双手被绑住，眼睁睁看他指挥部下将少远从书房中押出，少远眼中的愠怒令她心凉。一壶花雕是万万醉不倒江少远的，是锦莲在酒里下了*。
锦莲被投入大牢,渐渐听闻了整件事的因果. 原来,少远被调任回京,只为把他与燕山的旧部隔空架空,随后再一网成擒。战功赫赫的江少远，在时局初定时渐渐成了威胁，于是兔死狗亨。
第七日，消息传来，江少远因平定燕山时滥杀无辜，明日将与家眷苏锦莲正法。曾经的功勋如今已变成死罪。
法场上，烈风凛凛，尘沙遮目，人群汹涌。苏锦莲被缚住双手，推搡着跪在地上，良久，才缓缓转过脸去看身旁的人，心里一紧，那一声少远，就哽咽在喉咙里唤不出声。
江少远那一张脸分明消瘦憔悴了，还留着条条干涸的血痕。锦莲眼前忽然朦胧，眼泪一滴滴进风里。周围人群中忽有男子的喊声，说，可否让我与苏锦莲话别。监刑的军官沉吟片刻，仍然答允了。男子走到身旁，伏身轻轻低语。锦莲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只觉耳畔轰然。他正是沈秋年。他说，等我呼喊时，你便跟着我逃。锦莲吃惊地抬起头，却听得身后少远低声说，我还在，他们不会分兵追捕你，莲儿你随他走。
蓦然回身，正对上少远一双灼灼的眼，她怔住，手上缚住的绳子却忽然一松。慌乱中的锦莲，心底骤然清醒，她突然用尽全力，将秋年推回拥挤的人群中。发觉囚徒挣脱绳索，行刑的*手慌了，立刻将火*瞄准江少远。江少远低头，望着突然扑上前来的苏锦莲，眼中有瞬间的惊异，随后摇摇头，轻轻笑了。锦莲亦不出声，只是扬着一张脸望向少远，笑靥如花，缓缓地倒下，心口的空洞染红了少远的衣衫。少远来得及唤了声莲儿，便也直直跌下去。
许久的死寂，四周人群都散去了，行刑的火*队也已撤回。偌大的刑场上，孤立的男子在猎猎风声里，望着远处两具相依的尸身，浑身颤抖，却落不下一滴来。
沈秋年分明听见，苏锦莲奋力将他推开的一刻，低声说的那一句话。这一生，我和你，只能唱一出《长生殿》。
夜沉下，碧螺春沏上，月琴响起，锣鼓叮铃。
幕布缓缓拉开，你甩开袍袖，我描上贵妃妆，粉墨登场，就此拼却了残生，与君共唱《长生殿》。如今，一出戏已唱到了尾声，若是要改唱《霸王别姬》，也只好再等下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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