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网友 发布时间:2022-05-23 2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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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心网友 时间:2024-03-09 21:59
朝潮
海飞有着一颗相对饱满的头颅,这颗头颅热爱想像,喝了酒以后,那些想像就会发出光亮来。从此他轻而易举地爱上了喝酒这项业余工作,大概因为酒精喜欢挑战人的情绪的原故。
最后一次见海飞,是在年初的一个暖暖的下午。此前下过两场雪,这天是气温回升的第一天,暖的印象格外强烈地提到我的感觉日程。海飞问我要不要开空调。我说不用,我感觉很暖。然后,一人一杯清茶,两人像两片纹理绵密的木板,暖暖的烘晒在语言的光亮里。这间单独的办公用的房间,是用来寄居他的身体的,同时也是身体以外的事物的寄寓地,包括潜伏着的众多他未来小说里的人和事,这些人事会以碎片的形式存在于此,他一不小心就会踢到它们,唤醒它们。这个房间我是第一次来,我知道它对于海飞来说只是他一生无数个房间中的一个,是他最初的房间与最后的房间这条直线中的一个点,而那颗头颅散发出来的现象,就像天体那样绕着圆圈运动,头颅的光亮能照到多远,半径就多远。
海飞当过兵,复员后在一家国有化肥厂做经济民警。我们就是在那时相识的。当时我们生活在同一座叫做诸暨的小城市,三天两头栖在一处,像两羽同类鸟,总想找到对方;参加文联的活动时,这两羽鸟也习惯于挨着坐在某个角落里,窃窃私语。那时他写的小说,我总是第二个读者;第一个读者通常是一个叫徐珉的女孩,成了他的妻子。他在这座城市的第一个房间,是单位分配给他的,十多平米,一分为二,像一个鸟窝。那是一间阳光很难照顾到的房间,尤其是里面的半间,那半间里存放着一个简易的书橱,书籍堆放零乱,写字的空间大概刚够放下他的两只胳膊。我去那个房间的次数并不多,但印象远远深刻于他那宽阔的跃层的组合的房间。有一次我们站在那个房间的门口,他告诉我他第一次想写东西的戏剧化情景。那是一九九0年代的初期。那时的我们太年轻,无知而无畏,以为这个世界所有的房间对我们来说都是敞开的。
那个鸟窝一样的房间早没了,被一个虚张声势的巨大的广场所霸占着。除了人,此前生长在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死掉了,企业,建筑,草木等等,大概只有那个鸟窝一样的房间里生长出来的文字还存活着,存活在书刊上,和海飞的两本文集里。有关这两本文集,赵丽宏、骆寒超、叶舟、安黎等人分别就此作过不同程度的书面肯定。
后来的海飞分别做过内部和公开报纸的编辑、记者,那时我们见面已经不像此前这么从容了。我到北京工作的三年里,见面的机会就更少,倒是经常在各地赠阅的刊物上看到他的名字,“海飞”两字,像一个四处奔波的商标,越来越为一部分读者所熟悉。几年前他写过一个叫《快*手》的中篇,只花了两天时间,他写完的第二天就告诉我了,那种声色就像他第一个小说发表时那样,欲压而扬。余华说他第一次在刊物上发小说后,他将那本印有他名字的刊物放在枕头下,一遍遍的拿出来看。估计海飞也大凡如此。在我眼里,海飞的写作也像一个快*手(他的名字也正好楔合这种行为),无论小说或者散文,速度和效果是同步的,像一种飞翔。速度是他的宿命,他有一个短篇就叫《飞翔的鱼》。
海飞的出生地叫丹桂房,听起来像一个诗意命名的房间。也确凿是海飞身体内部的一个房间。他的小说和散文里经常会提到这个梦幻格式的地名,以一种虔诚的态度;这个地名也一直为他开着一扇门,成了他的内心的一种眷顾。
写作接近于祈祷,这是海飞感情细腻而强烈的意志行为,然后才是勤奋──这可以成为他的速度的注解之一。他在找寻一种他自己驾驭不住的速度,从身体内部的一个房间抵达半径另一端的那个房间。对于这种速度,海飞很清楚,也从负面的一方替自己担心过。这个话题我与他从未深入地谈及过。有人在非正式的场合说,海飞的这种速度之下的写作是一种功利。急于否定一个成长期的相对虔诚的写作者,不见得就不功利;鼓励和指导好像更人性一些。
我们都活在红尘滚滚的俗世上,啄食尘土,卑微如蚁,谈纯粹好像有点虚伪。海飞在一个办公条件不错的房间里写作,依然保持着一种卑微的姿态。他有不少机会离开这里的,一些大城市也有更好的房间在邀约他,等待他的入住。他平和地跟我说:我的家在这里。并且在这句话的后面加一声“呵呵”。他跟人说话时经常“呵呵”,是一种宽容的态度,宽容生活和他人,也宽容他自己。
他是个理性的人,他的小说是感性的。我的这种看法,在我们表面平淡如故的交情中,它时不时会摇晃起来,甚至想要倒塌。这不是我的错误。大概就是所谓的多重性了,无论是他的人还是他的小说。他写的三个小长篇《花雕》《壹千寻》《三生三世》,就给我一种新鲜的印象,甚至困惑。他在文字里飞扬时,是另外一个人,因为那时的他在一个他人无法访问的房间里。写作也因此而神秘。
一个人占有的物质空间是有限的,海飞向往的是内心的空间。而实际上,内心的空间越大,人就越孤独。一个写作者的孤独是没有房间可供歇息的,像置身荒野的一匹狼,狂野而无助。
“让我们保持握笔的姿势,直到日落西山。”这是新千年的第一天,海飞写给我的信里的一句话。这封信很动情,海飞没有寄给我,他寄给了几家日报晚报的副刊编辑,并且全都刊发在副刊的头条,在新千年的第一天。信里的那句话,就是他内心那个房间的框架。
没有一种东西是长生不老的。当一个人日落西山之后,身体和身体以外的房间之类都将随之失去,某些文字除外。我对海飞的文字期待如斯。